来人手持八环锡杖,整洁的红色僧袍曳到脚踝,长身而立,眉目清和沉静。
“图顿大师!”托铎看到对方,眼圈立马就红了半边,窜过来时眼圈彻底红得像被人揍了两拳。
他一咕噜扑到青年僧人的怀里,见了亲人一样嗷嗷大哭。
僧人嗓音低磁:“殿下一路受苦。”
托铎闻言就跟听了亲娘的声音一样,哭得稀里哗啦,顺带把夏武帝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图顿等他哭完,向金卯说道:“阁下身上那把骨刀,能让贫僧过目么?”
骨刀本就是对方的东西,金卯便取下归还。
图顿收好骨刀后,在托铎的生拉硬拽下跟着两人进了谷,托铎亲自做饭款待对方。
饭后,图顿看着碗中清茶,略微沉吟片刻后向托铎说道:“昆仑山地火异动,贫僧明日须得辞别上山。”
托铎脸上的笑意瞬间垮塌。
亲随连忙问道:“这地火异动,莫非是因为大夏灾乱,在昆仑山上露出了端倪?”
图顿:“这得到了昆仑山才知道。”
他轻啜一口茶,放下茶盏:“公主殿下呢?”
托铎把木偶递给图顿。
图顿没接,就着托铎的手端详片刻,凝重道:“这木偶总有破损那天,一旦损毁,公主殿下的魂魄便随之瓦解。”
玉沧:“六道轮回太苦了,不若灰飞烟灭去得干净自在。”
图顿长眸微凝:“殿下一死万了,可托铎要怎么办呢?”
屋中气氛沉闷,托铎就吸着鼻子出去了。
他走后,玉沧嘶哑道:“我终究不能陪他一辈子,外面如何了?”
“水深火热,生灵涂炭。”图顿回道。
图顿坐一隅而观天下,外面乱成什么样子,他扫一眼天就知道了。
又是长久的沉默。
忽然,玉沧的魂魄被什么扯了一下。
那股力道先是试探着拉扯她,随即巨力往外一拽。
玉沧:“!”
招魂——
有人在给她招魂!
那股巨力拽着玉沧,就好比要把犯人从铁牢缝隙中拽到外面一样,撕扯间玉沧痛哼一声。
图顿飞速用食指抵住木偶天灵盖,咬破指尖用鲜血在偶身上画了个定魂咒。
托铎听到动静手上的点心盘子当即掉下去,他飞跑到图顿面前,焦急道:“怎么了?是不是有人要害她!”
图顿和股吸扯里周旋半天,脸色有些发白:“有人设了招魂阵找她。”
托铎一拳砸在墙上,神情凶恶道:“定是刘预那个臭男人!我就知道不能指望金卯那个脆皮,他那点力气怎能杀得了刘预!”
托铎一想到刘预在给玉沧招魂就急得像热锅蚂蚁。
以刘预对玉沧的所作所为,定是要把她的魂招回去撕碎!
“人都被他害死了他还不放过!大师,可有法子避开这一劫?”托铎抓着图顿袖子急声问道。
图顿拧着眉头纠结起来,耐不住托铎接连催问,只得说道:“分尸,镇魂,入轮回。”
分尸是要把玉沧的尸体分散到各处掩人耳目。
镇魂是像打锚点一样,把她的魂魄锁在一个地方防止被人招走。
入轮回是要给她念经超度送去下一世。
玉沧是被夏武帝亲手凌迟的,如今对方要招她回去,她的想法也就和托铎一样:那男人要斩草除根。
只有她彻底消失了,对方才能安卧高枕。
她凄惨的笑了一声:“就算我死得连灰都不剩,也不会让他好过。”
她的诅咒是应验了的,她闭上眼那一刻,看到男人眉睫间凝上了一抹薄冰。
托铎听到法子连忙收拾东西,他不能放任玉沧被人捉走,就算她立马就会进入轮回又怎样?
起码她还有个来世!
“要是落在刘预手里,阿姐就彻底完了!”托铎红着眼眶把行李收好,“走,现在就走——”
图顿看了他一眼:“今天走不了。”
图顿示意他看外面,玉沧人悠然自乐的在山谷里劳作,这里气候宜居,才洒下去的菜籽没几天就发了芽。
远远望去,整齐的肥沃田畦上像披了一层脆嫩绿袄子。
玉沧人漂泊得实在太久了,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栖居场所,他们分外珍惜。
但若是托铎要走,他们也会跟着走。
因为他们是一个整体。
托铎无奈的坐了回去,过了一会儿他又跑去找金卯。
“你……”他正要问金卯愿不愿意陪他走一趟,一进门就看到金卯坐在桌边,桌上放着一只行囊。
金卯微微回神:“啊,你来了,我正想和你说,明天我要和图顿走。”
他猜图顿一定有解决夏武帝的法子,要是幸运的话,兴许还能送他回去。
托铎:“我要也走。”
两人约定好以后,托铎就转身要回去,他踏出门槛,屋外,玉沧老少齐齐望着他。
“殿下要放下我们自己走?”
“……”托铎脑袋缓缓垂了下去。
这一夜大家都没怎么睡好。
金卯靠在二楼窗边望着星夜,外面响起一段苍凉悠远的玉沧曲调,他倚窗静听。
异域乐器特有的音色质感让人联想到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。
这是亡国之音,曲声响起来时,在异国漂泊的沙漠子民们又要踏上旅途。
次日谁也没提离开的事,玉沧人仍旧在田野间忙活着,只是脸上没了轻松笑意。
他们坐在地里久久看着自己种出来的菜苗,久到双脚发麻。
日落时大家提着行李,默不作声的来到托铎屋外。
“殿下,走吧。”
托铎去哪里,他们就去哪里。
整个玉沧只剩这么点人了,绝对不能离心。
托铎把木偶挂在颈间,来到金卯门外。
金卯坐在椅子上,橙红色斜阳将他整个人淹没得有些模糊,他朝前看去。
少年一只手扶着门,逆光站在门口,影子被余晖拉长,拉长,缓缓覆在金卯身上。
金卯眼底水光轻漾。
五百年后,那少年在同样的天气里站在同一个地方,漫天云霞橙红透亮,洒在了他一身金色柔光。
金卯嘴唇轻动。
小寅——
托铎叫他:“走了。”
金卯回过神。
他起身拿着行李,眸光扫过摊在桌上的画纸,往前,朝斜阳走去。
门合上时西风轻撩着羊皮纸腾空,落地。
半页画纸轻轻卷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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