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东的秋雨总是绵绵不绝,如同长长的哀思剪不断。
这一路上牛车铃声清脆,秦溪倚着车窗向外凝视,细细的雨飘进来,洒在他仍显得有些稚嫩的脸上。
庞薇心头像堵着一块大石头,喘不过气,只看着秦溪的侧颜,思绪万千。
庞薇是真心把秦溪当做亲弟弟一般。
不同于诸葛稷那样从小闹到大,本就知道是未来的夫婿,秦溪这样一个质朴到骨子里的孩子,就这么突兀地闯入自己的生活,留下一串惊艳,如今,又要这么突兀地走了。
快到未时,牛车在耕读之宅门前停下,应门的乃是孟祝,见了秦溪却不吃惊,只恭敬道:“祖奶奶在堂上等秦公子。”
庞薇有些讶异,知道诸葛稷已将昨夜之事差人报给祖奶奶,却未曾想祖奶奶怎会知道今日秦溪将回此处。
秦溪对孟祝郑重一揖,发自内心的敬重都在这一拱手中。
涉过湿漉漉的小院,远远便见一素袍白发的老人端坐在堂上,品着茶。
秦溪迈入堂上躬身长拜:“刘奶奶。”
老人眉眼和顺,皱纹舒展,放下茶盏轻轻招手。
“好孩子,快过来。”
秦溪缓步上前,被刘奶奶轻握双手,只觉得苍老的手无比温暖,一时内心竟有些触动,眼眶泛红。
“几时要走?”刘奶奶和蔼问道。
“睿王手谕,今日需起行。”
“那便得连夜动身了。”刘奶奶并无忧虑之色,只柔声道:“谢谢你为稷儿做的一切,昨夜之事,是我们诸葛家欠你的,若来日再会,这家底当有你的一半。”
秦溪淡淡笑道:“不用,这里于我而言已像家一般。若此行顺利,当很快便回,早些来给刘奶奶请安。”
刘奶奶满面笑容,轻轻拍了拍秦溪的手道:“去忙吧,时间不多。”
秦溪深深再揖,疾步向后院走去。
眼前只余下忐忑静立的庞薇,刘奶奶招招手:“薇儿。”
“祖奶奶。”庞薇即快步上前。
“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会在此等溪儿?”
庞薇轻轻点头。
刘奶奶微笑道:“奶奶岁数大了,见得事多了而已。溪儿在镜湖一剑破鱼妖,你觉得给纪瞻一百个胆子,他敢对溪儿下死手?在镜湖山庄,当着江湖人士的面,纪瞻料定溪儿不会动手,但在牢里可就不一样了。没有人能审判溪儿,也没有人敢审判溪儿,顶多将他逼走罢了。这件事本就是君臣合谋演的一场戏,你二人作为局中人当然看不清,局外人看清了,又有几人敢挑明?”
庞薇恍然大悟,愧然无语。
“回去告诉稷儿,务必沉下心仔细行事,勿要意气用事。”
“是。可溪弟他……就这么走了吗?”
刘奶奶凝视着檐角淅淅沥沥的雨,轻叹道:“不走,留在这里等着被扣上违抗军令的帽子吗?此一去于他而言是好事,也能历练些心性,终究是会回来的。”
半炷香后,秦溪背负一个小小行囊出现在前厅,细雨已止,空气中满是清新的味道。
对秦溪而言,要回这宅子一趟,其实只为了带上几样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刚出五色湖时穿的那身粗布短衣,赵莺送的小荷包,以及庞薇为秦溪缝制的三身衣服。
这几样东西拿走,自己的小厢房内已然再无它物了。
“嫂嫂,请乞一匹快马。”秦溪对庞薇恭敬道。
庞薇与刘奶奶看向秦溪,只觉得他的眸子中有光芒闪烁,似乎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带在身上,无形中割舍掉了一切负担。
“马已备好。”
院中一声回应,孟祝已将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牵至前院。
庞薇取了个布袋,交于秦溪手中:“嫂嫂就不陪你了,这点盘缠,带着路上用。”
秦溪正习惯性地想推辞,刘奶奶柔声道:“拿着吧,路上应应急,从山阴到洛阳,还不知会遇上什么事呢。”
秦溪长揖拜谢,牵上黑马出了耕读之门,绝尘而去。
这一路从吴县奔回山阴,秦溪的心境已全然不同。
想起先番行这一路乃是与葛洪挤在小车上,也是阴雨的天气,时时听着他的奇怪论调,克制着内心萌发的厌恶。
那时节,青竹刚走,只觉心里陡然缺了一块。
而如今,卸下一身负担,即将奔着洛阳而去。
秦溪已在期待与青竹的重逢。
这一路策马飞奔,不觉嘴角上扬。
只可惜路过钱唐时,没有看见稷哥的身影。
夜幕中的镜湖山庄,长长的车队在花间殿前集结,六辆牛车中,满满都是兵器和箭矢。
裴珠核对着账目,在车队中流转,仡濮深陪着孔明月,立在竹楼边远远眺望。
“夫君,你觉得,秦公子他会来吗?”孔明月喃喃道。
“会。”仡濮深斩钉截铁。
孔明月不禁瞥向身边的男子,看着这一脸的坚忍与不舍,顿时理解了仡濮深心中秦溪的地位。
亦师亦友,且是无比钦佩的一个人呐。
只是如何便会背上那么多条人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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